我要講幾個故事,故事一,淑蘭: 蘭嶼衛生所的護士
淑蘭和我同時間回到蘭嶼,她是衛生所護士,以前喜歡用照相機,她拍了很多個案的照片,比如說誰哪個部位爛掉了,作為醫療上的檔案,讓下一個人交接的時候可以一目瞭然的。她一個人要負責全蘭嶼居家護理的計畫,但是她還有別的業務。所以她與當地病人有相當密切親近的關係,她有非常多的個案,這些個案都是很驚人的。
她的主要業務是老人居家護理計畫,對象是慢性病或重症患者,因為這些人無法到衛生所來就醫,就需要有看護直接去家裡探訪,照顧他們。這種西方醫療照護的觀念,與蘭嶼本身的傳統醫療或者生死觀有很大的衝突。淑蘭一直要去面對這衝突,因為我看過她的帶子,也聽她說過一些故事。比如說有一對夫婦,住在老部落,老部落有上上下下的涼台或者地下屋,這樣的居住形態,而老先生中風了,老太太眼睛又看不見。他們怎麼樣互相幫助,老先生如何學習走路,而淑蘭如何照顧他們,他們每一餐都吃八寶粥。
老先生很想要有一支有四個腳的那種拐杖,淑蘭就去找一支拐杖。老先生拿到拐杖之後,又如何練習,如何第一次離開家到部落裡上教會,這是她最近拍的我看到的毛帶。
當人生病或快死掉的時候,蘭嶼人不會去理他,因為那是很大的忌諱,但是淑蘭是一個護士,她必須要去碰觸這個問題。就像說有一個老人拉肚子拉了好幾天,全身很髒,沒有洗澡,淑蘭就想要把他帶到衛生所。她們必須要去借棉被把老人包起來,才能帶到衛生所,但是沒有任何人願意借他們棉被,萬一老人死掉了怎麼辦? 會有很不好的霉運跟著到來。
還有就是有人死掉了必須要開死亡證明,就必須要去看。人死掉本來就是一件非常忌諱的事,但是淑蘭她們一定要去看。去看的時候她自己不覺得怎麼樣,但是淑蘭家人會覺得很恐怖,會罵她: 你不知道家裡在辦喜事嗎? 為什麼要去看死人?! 淑蘭就說,這是我的工作啊,而且那一天我值班怎麼可能叫別人去?像這種情形,她家人就會叫她暫時先不要回家,先在外面繞幾個小時再回來。
甚至像蘭恩有人說,她們要去幫老人洗澡,你可能連水都借不到。像這樣老人居家護理的計畫,她自己一個人在推很困難,因為她一直在碰觸禁忌的問題。但是這些都是她面臨的個案,她不能看著這些老人慢慢的死掉。所以她一直在想,是否有辦法把她的想法讓部落裡的人知道? 或者讓部落裡的婦女願意去照顧老人,所以她有一點點想要透過教會、以及幾個年輕人的力量,成立一個組織來改變這樣的狀況。所以她有點想要拍紀錄片。其實初始的動機也是醫療上的,她想拍出來的作品是否可以爭取到一些經費? 可以買一些敷料或者針藥的,因為衛生所本身這些東西很不足。
我看過她最近拍的一個帶子,她拍攝她一個癌症末期的同學。而同學的姊姊說,我們知道衛生所在幫助我們,也知道你的努力,但是淑蘭曾經去和族人說,我們應該要買氧氣,而族人總是說這用到的很少,淑蘭說雖然用到的機會很少,但是一旦須要,沒有就是不行。這個同學的姊姊在片子裡有一段回憶說,你記得嗎淑蘭? 有一次需要氧氣,甚至去借潛水人的氧氣瓶來替代。在她作這些工作的時候,她一直覺得需要一筆經費,所以想透過影片來募款,你每天遇到她她會告訴你一大堆這些個案故事。
我還看到過一個片段,最近她的同學癌症末期快要死掉了。這個同學的家人是很奇特的,在蘭嶼很少有一家人這樣努力要照顧這個病人,他們從插鼻胃管啦上藥啦翻身啦等等家人都自己學著做。這個病人全身上下你看不到一個褥瘡,被照顧的很乾淨,在蘭嶼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個病人很好。所以她一直在拍這個同學,也去做家人訪問。我看到一個片段,印象很深刻。她去問同學的爸爸媽媽,請他們回憶當時就醫的過程,家人講了很多,比如說醫生叫他們可以回家了,她們也不知道為什麼。淑蘭聽到自己受不了了,機器放著就跑到外面去哭了,你可以看到那個鏡頭是這樣: 攝影機就這樣擺著,前面是癌症同學的媽媽和姊姊,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淑蘭曾經和她們溝通說,這是攝影機如果燈亮就是在錄。所以她姊姊說,那這個機器要不要幫她關掉? 然後她媽媽就說,不要吧。
她用我的機器在拍,她每天要面對這樣的問題,每天受到的衝擊很大,病患與她幾乎是結合在一起。在那樣的部落裡面,人們不敢相信有人會願意這樣照顧病人,所以大家都把淑蘭當作很重要的人。病人們知道當我生病時,也只有淑蘭會來看我,會買牛奶給我們,會問我們為什麼每天都吃八寶粥?
淑蘭和她的對象體的關係是更可怕的緊密,甚至她會告訴對象體,為什麼我們要來拍攝這樣一部紀錄片,所以全部的人都會覺得,應該全力幫助她拍攝這一部紀錄片,因為這部片是為了要募款買醫藥。
後來她這個計畫,就有其他的朋友幫助她向外申請經費。像郭珍弟 (一個獨立的影像工作者) 幫她寫了一個案子,投到國家文藝基金會申請拍攝補助,那個計畫書寫得非常不好,我覺得我聽淑蘭說我實在會昏倒。前一陣子因為同學快死掉了,所以淑蘭來借我的機器拍。珍弟就叫她把帶子拿到我這裡來剪個五分鐘送去給評審。我覺得文字的部份很不夠,因為我聽淑蘭可以講非常多令人震撼的故事,但是透過那個案子什麼都看不到。而我要剪,我就得一直問淑蘭問題,結果我就想乾脆我拍你講,你講的這個帶子拿去給評審看就好了,不用再剪什麼了,因為講得實在太精彩。
毛用、淑蘭,還有美妹作研究也想要拍點東西。另外還有一個學生物的研究生,他作鯨豚研究,他現在畢業了,選擇蘭嶼國中教書,這個是台灣人。(觀光導遊般的課程是他設計的,因為我時常跟他講 video) 他覺得蘭嶼的孩子可能不喜歡寫功課,那麼到底要怎麼教小孩子呢? 因為生物課需要觀察,那麼讓小朋友拿著 v8 去觀察似乎是個好辦法,這樣小朋友會很高興,也會仔細觀察生物,他也教到了大家都很快樂。所以他就會想,該買什麼樣的攝影機?如何教小朋友拍攝? 該拍些什麼? 他一直問我這些問題。
因為我認識了這些人,當我想要推動這個計畫,我就不像以前到處發訊息,我就是捉這幾個真的想要拍的人。所以上個月我還沒有回台灣的時候,我抓到誰我就跟他們談我的想法。比如說淑蘭來我就跟她討論,美妹上來我就找她一起討論,我也沒有找他們一起開會,我遇到誰我就講,每個人都講很久講很久,講得昏天暗地,大家聽得心裡毛毛的,很想趕快開始這個計畫。
我會用這種方式找幾個人。我猜大概七個左右,最好不要超過十個,他們各自都已經在各自的地方拍了。就像毛用一樣,像他前面會感謝小丸子,你就會知道他在島上有很多好朋友,然後他也開始當觀光導遊。觀光客一來 (為什麼毛用帶團阿貿會出現在旁邊呢? 因為氣象站已經變成一個景點而且毛用的片子在阿貿那裡所以毛用會帶觀光客來看一下毛用的片子看一下阿貿的片子順便唬爛) 他會放給人家看,我就會在後面跟觀光客講說,等一下你就問他為什麼沒有字幕? 反正每一個人來,我就叫他去刺激毛用一下。然後毛用就會說我很忙啊,可是你每天經過部落,明明看他每天都在吃魚喝肉。
(阿貿正嘗試一個新辦法,把來訪的朋友都交給毛用導遊,這樣是不是會讓這群年輕人比較有可能留在島上生活,否則生意不好他又要到台灣了。)
我想要試試看,影像一直是外來的東西,不可能把台灣文化工作的這一套搬到蘭嶼。我在寫計畫的時候,我寫的是「尋找部落影像的意義」。我想幫助這群人去尋找,去嘗試、在拍攝的過程中找出影像在部落裡的意義。就像女人一輩子沒有看過飛魚捕捉的過程,淑蘭看我「迎接飛魚的到來」,她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飛魚祭。女人不是不能看,以東清部落 (淑蘭的部落) 來講,祭典就在岸邊路邊,所以你如果走過去,你即使不想看但是靠近就看得到。第一個問題是祭典很早,所以人們不會刻意早起來看,也不會刻意從頭到尾。但是那個片子強迫她從頭把祭典看到完,而且她要看兩遍,她說我給她的帶子她都看兩遍。
八月阿貿將「尋找部落影像的意義」案子交給蘭恩之後,就去香港了。暫時不聞不問,十月回到蘭嶼時就會去詢問錢下來了沒有。錢來之後蘭恩希望拿走十萬元,所以剩下四十萬來作這個兩年的案子。
淑蘭的狀況,我也不幫她拍,她如果需要人幫忙,她必須要去找同部落的年輕人幫她拍攝。我也覺得不應該是珍弟幫她寫,應該她自己寫,她可以講出那麼多東西,應該也可以自己寫。我那時候自己想,縱使這個案子沒有通過,我也覺得無所謂,她本來就在做了那個東西這麼精彩,現在沒有通過,下次一定會通過,要拿錢太簡單了,因為你有東西了,什麼都不怕。有錢就有錢,沒有錢就算了。其實我並不是很希望一開始就拿錢,因為她不曾經拍過紀錄片,沒有受訓練,她不知道紀錄片將在她的生活裡發生什麼影響。在這種情形下她就拿了六十萬元,我一直跟珍弟討論這個問題,但是珍弟一直覺得這不是個問題。她覺得我們就作嘛,到時候淑蘭作不出東西來,我們就幫她剪個片子交上去,就好了啊,簡單的不得了。我一直跟珍弟說,在我的經驗裡,做一個片子很痛苦很困難,但是對珍弟來講那很簡單哪!
我的想法是: 紀錄片必須進到她的生命裡面,那會是什麼樣的位置? 什麼是一個護士的紀錄片?她是如何與對象體互動? 紀錄片進入護士的生命會變成什麼位置? 不管你自己拍不拍,你是找人來幫你拍,還是你自己一邊工作一邊拍,都是可以。但是到底是怎樣出來的,你最後怎麼變出一部紀錄片,這都是在你生命裡本來沒有的東西。我自己摸我覺得是很困難的,是緩慢成形的。但是你現在才開始,就面對著要交片的壓力,你現在可以作啊,不需要什麼錢,反正要器材我就借,要帶子我們來想辦法,要剪接這裡有要支援這裡有。想辦法弄一台機器真的需要錢之外,其實你不需要去扛那個計畫在身上。但是現在這個計畫通過了,我想就來拍吧,就讓她們各自去拍,各自去玩。
淑蘭現在的拍攝手法,是把腳架架著,她在這一頭作同學的護理,然後另一頭機器正在拍。拍完她會拿上山來給我看,我就和她討論。有時候教她一些技術,教她全自動、逆光、穩定、白平衡的問題、不要飄來飄去等等。她拍完就會拿上來看,她很厲害哦,你這次跟她說不要這樣,比如說逆光,下次帶子拿上來就完全解決了,通通不逆光了很厲害。
我很希望在這兩年內,我們可以產生出屬於部落的影像。這個東西不是外來的影響,而是她們自己尋找出來的,屬於部落的影像。我想像接下來的工作蘭恩可能會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因為我們都在部落裡面。